落葉哀蟬之詠，於清季最盛。詞中有彊邨、半塘、悔龕諸公分詠落葉，於詩則唱和更多。晚近落葉詩有寄託者，要之分作兩類。一類如王、曾以落葉為題，使事用典，以詠珍妃之事，後有孫師鄭繼之，亦詠宮闈中事。一則庚子，一則甲子，皆名《落葉詞》者，即宮詞之謂也。另一類，則自抒身世之感，與落花詩無異，如蒼虯、蟄庵諸作。前一類借題發揮，雖有詩史之謂，未免堆垛故實，稍離題旨。後者雖遜博雅，而體物精細，允為合作。

王乃徵

落葉詞

秋撼三山奈別何，流光激箭下庭柯。金仙掌畔荒荒影，玉女池邊瑟瑟波。此日韶華隨水逝，舊時庭院得春多。嬌姿一種芳菲色，不信冰霜意有頗。

又

亭亭珠樹植名園，黃蝶西風又幾翻。濃翠自迎朝旭彩，清鐘忽墮曉霜痕。一庭衰草爭憐影，百尺寒枝不庇根。吹到師涓商調急，玉階哀怨向誰論。

又

自拂荆塵判玉條，雪埋冰冱幾經朝。歌翻獨漉傷泥濁，曲寫哀蟬感翠凋。銅輦再過秋似夢，碧溝一曲怨難消。白楊路斷鵑聲急，誰向荒郊慰寂寥。

又

依舊空庭碧蘚枝，凄清日色冷燕支。重來金谷飄烟地，又到銀甁合凍時。南雁叫群千里斷，夜烏嗁夢一秋悲。長空願止回風舞，為惜飄零最後枝。

曾廣鈞

庚子落葉詞同李亦元王聘三作

甄官一夕淪秦璽，疏勒千年出漢泉。鳳尾檀槽陪玉椀，龍香瓔珞殉金鈿。文鸞去日紅為淚，輕燕仙時紫化烟。十月帝城飛木葉，更於何處聽哀蟬。

又

赤闌迥合翠淪漪，帝子精誠化鳥歸。重璧招魂傷穆滿，漸臺持節召貞妃。清明寒食年年憶，城郭人民事事非。湘瑟流哀彈別鶴，寒魚衰雁盡驚飛。

又

銀牀玉露冷金鋪，碧化長虹轉鹿盧。姑惡聲聲啼苦竹，子歸夜夜叫蒼梧。破家叵耐雲昭訓，殉國爭憐李寶符。料得珮環歸月下，滿身星斗泣紅蕖。

又

朱雀鳥衣巷戰場，白龍魚服出邊墻。鷗波亭外風光慘，魚藻宮中歲月長。水殿可憐珠宛轉，冰綃贏得玉凄凉。君王莫問三生事，滿驛梨花繞佛堂。

又

王母傳籌擁挂旗，閤門宣謝肯教遲。漢家法度天難問，敵國文明佛不知。十宅少人簪白奈，六宮同夜策靑驪。玉孃湖上黏天艸，只託微波殺卷施。

又

天文正策王良馬，地絡先摧蜀后蛇。太液自來涵聖澤，水仙從古是名家。蕙蘭悼影傷瓊樹，河漢回心濕绛紗。狄女也憐人薄命，繞欄爭挂像生花。

又

小海停歌山罷舞，芙蓉獵獵鯉魚風。璇臺戰鼓驚朱鷺，瑤席新香割綠熊。魂魄黯依秦鳳輦，聖明終屬晉鮫宮。景陽樓下臙脂水，神岳秋毫事不同。

又

簾外曉風吹碧桃，未央前殿咽秦簫。石華廣袖誰曾攬，沈水奇香定未燒。荷露有情拋粉淚，蔆波無賴學纖腰。雲袍枉繡畱仙褶，白石清泉任寂寥。

又

姊弟雙飛待望仙，鳳幃元自賜恩偏。賞花夕夕陪銅輦，鬥草朝朝費玉錢。秦苑綠蕪催夕照，梁園春雪憶華年。身名只合埋靑史，何水何山認墓田。

又

嫋嫋靈風起綠萍，幽燐明滅掩春星。白楊徑斷聞山鳥，紅藕行踈度冷螢。山驛夢魂悲羽檄，水亭愁思接丹靑。鸞輿縱返塡橋鵲，咫尺黃姑隔畫屛。

又

鶴市山花蔓鏡臺，魚燈汞海落粧梅。三泉縱錮悲甯塞，五勝空埋恨未灰。福海生平愁似墨，泰陵回望繡成堆。如何齊女門前冢，唯有寒鴉啄冷苔。

又

橫汾天子家何在，姑射仙人雪未消。恨海萬重應化石，柔鄉三尺不通潮。靑羊頷底憐朱褋，白馬濤頭弔翠翹。八節四時佳麗夕，倩魂休上繡漪橋。

按：王病山、曾觙庵詩皆為珍妃作。李亦元詩則集中未見，蓋其手定《雁影齋詩》始于辛丑，終於乙巳，庚子所作想已刪去。此處姑存錄它作三首，亦以哀帝后也。其又有《有恆學士詩稿》稿本存世，殆光緒七年前少作。二稿合一，則尚有廿年詩稿不留於世，頗歎其去取一何苛也。

附：李希聖

西苑

芙蓉別殿鎖瀛臺，落葉鳴蟬盡日哀。寶帳尙留瓊島藥，金釭空照玉階苔。神山已遣青鸞去，瀚海仍聞白雁來。莫問禁垣芳草地，篋中秋扇已成灰。

湘君

青楓江上古今情，錦瑟微聞嗚咽聲。遼海鶴歸應有恨，鼎湖龍去總無名。珠簾隔雨香猶在，銅輦經秋夢已成。天寶舊人零落盡，隴鸚辛苦説華清。

望帝

玄菟城頭紫氣橫，長安月照國西營。天邊馬角無消息，海外龍髥有死生。貢使祗應供夏葛，歸期猶及薦春櫻。煙花繞禁今如昨，莫遣張衡續兩京。

孫雄

甲子落葉詞八首（詠十月初九日事）

海波橫絶不通潮，片葉能禁幾度飄。一角金塡收漢璽，九天玉吹斷秦簫。哀銜去燕春秋社，恩戀群烏早晚朝。莫唱大風當日句，未央宮闕莽蕭蕭。

又

韜戈早撤棘門兵，忽報嚴烽逼禁城。漢殿夕眠人柳字，吳宮秋老井梧聲。尙聞靑鳥傳言語，不信黃龍有誓盟。知否故庭蕪沒後，十年春樹斷嗁鶯。

又

宮車一出太蒼黃，回首滄波已見桑。喬木腐癭生螙子，枯絲遺蛻弔蠶孃。盤中露自傾銅狄，殿上雲猶捧玉皇。依約禁庭親切地，有人攜滿御爐香。

又

九節珊瑚七寶鞭，遺來滿路是珠鈿。靈禽一夕都飛鳳，帝鳥千年已化鵑。不分黃臺歌娬媚，卻教紫府泣嬋娟。絶憐天際乘風想，猶在高寒玉宇邊。

又

一紙飛書噪九衢，蕭條廣內盡生蕪。唱成落葉金蟬曲，催下靈蕤玉虎符。大錯何人教鑄鐵，訛言有客急求珠。宵來記向延秋過，慘絶城頭已泣烏。

又

銀河一帶隔紅墻，咫尺當年有賜莊。鳳邸遙通天漢水，龍彝分酌帝臺漿。菊中舊伎千秋戲，花下新聲萬壽觴。莫作銅駝荆棘感，此間猶是白雲鄉。

又

再過瀛水已成田，祇賸驪宮未化煙。苑內自名山萬歲，壺中長駐曆千年。好開瓊庫通皇市，莫仗璇璣出帝錢。清絶蓬萊猶在眼，無塵我自拜高天。

又

舊時樓觀總荒埃，曾侍金門待詔來。益地九州空有畫，通天一表已無臺。怕聽凝碧弦中語，愁寫阿房賦裏哀。休問轉輪他日事，眼前眞見劫成灰。

甲子續落葉詞（詠冬月初三日事）

鳳河絲柳記曾攀，一狩鑾輿竟不還。三過淺清蓬嶠水，六飛迢遰具茨山。仙鳧底事乘空舄，天馬何時脫內閑。最是銀潢波浪闊，黃姑猶隔彩雲間。

又

驚風一霎起飛塵，何處天關虎豹陳。河上白旄師甲子，漠中黃屋帝庚申。早傳戶已無桑土，不信城偏有柏人。聞道奇肱新授策，長空還許御飈輪。

又

竟作廬敖汗漫遊，九重天外有行輈。迴槎記過康居塞，驂乘仍攜博陸侯。枕上南柯今化國，袖中東海古神州。漆書試與翻黃紀，為道堯臺不是囚。

又

早垂星象示人知，下殿分明有讖詞。西土壺漿共伯政，南朝冠劍讓皇思。難窺大海歸雲路，眞見高天墜日時。我是臨風愁望遠，法宮曾倚萬年枝。

甲子再續落葉詞四首（詠後數日事）

蒼梧雲氣莽霏微，望斷黃陵帝子歸。兩界銀橋鴉萬點，一條紅綬鳳雙飛。門前卍字葳蕤鎖，花下回文輾轉機。聞道玉階霜正滿，凌寒猶著五銖衣。

又

自斷長門落葉深，輕栖弱草有雙禽。三生胡蜨無情夢，五夜鰥魚不瞑心。舊淚枯桑原碧海，新巢若木是珠林。如何共赴蟠桃約，鳥使歸來信尙沈。

又

高館皇華路折盤，聲聲仙樂唱迎鑾。觚棱望裏猶金爵，瑤島中間是玉鸞。神女罷攜行處枕，太眞愁整睡餘冠。何時畱得驚鴻影，照徹凌波一鏡寒。

又

咫尺三山駐翠華，廻飈寧斷五雲車。靈池尙覲周王滿，複壁奚藏漢大家。臺畔靑陵連理樹，宮中白髮上陽花。嚴城寂寞星河冷，愁對闌干北斗斜。

按：

魏元曠《詩話後編》云：

是歲十月初九日，京師突變，帝后被逼出宮，各車一乘。瑾太妃方在殯，瑜、瑨二太妃涕泣，臥地不起，乃與喪俱畱。十一月初三日封閉宮廷，瑜太妃出居公主府，瑨太妃不知所歸。孫師鄭為賦《落葉詩》十二首，詠初九日事。首章末句云：“此樹婆娑生意盡，翦燈愁殺庾蘭成。”《續落葉詩》八首，則述十一月三日事。和者數百人，皆苞蕭麥秀，悲痛欲絶。申甫和作內一首云：“桂館雙株閲歲華，東皇寵命晚頻加。瓊瑰粒粒盈懷淚，金縷絲絲護臂紗。薄命再逢人換世，分飛同是燕無家。風輪百卻難回避，殿角愁看未葬花。”直賦太妃，稍乖莊敬。又句云：“輸他蒙韃胡松樹，猶得靑靑似舊時。”則語切而痛深。竊謂以落葉為喩，究頗失體。

則《甲子落葉詩（詞）》應有十二首之多，今僅見八首。

又有戴振聲《題孫師鄭落葉集後》诗：

薊門煙黯帝京塵，說到歸根忍問因。永墮百千萬重劫，頓消三十六宮春。

禦溝題句空憐汝，溫室流言大誤人。一夕西風搖落盡，哀蟬淒絕老詞臣。

則孫師鄭落葉詩應已結集，惜未寓目，今聊置一臠耳。

周紹昌

和鄭齋同年落葉詩

高柯交戛萬年枝，無榭荒凉九曲池。滿地月痕人去後，一天秋色雁來時。辭根蓬轉眞無奈，候管葭吹會有期。惆悵御溝流不盡，題殘鳳紙費才思。

又

構難群陰慘不舒，起元貞下定何如。天心晦昧成豐蔀，人意推排到剝廬。班馬蕭蕭聲始爾，征鴻渺渺目愁余。瑤階鶗鴂鳴何急，可似長楊奏賦初。

又

寶玦珊瑚委路隅，延秋門上白頭烏。已無刻楮傳神削，空有題詩擊唾壺。宛轉盡歌桃李子，飄颻難著鳳凰雛。歸巢倦羽栖初定，幣樹驚飛歷亂呼。

又

飄茵墮溷復沾泥，比似寒花命亦齊。蹤迹偶同風聚散，音聲莫辨省東西。鴟張遠勢凌鴉背，狼籍餘痕襯馬蹄。百六運窮元會改，病株仍望及春荑。

又

一角紅墻鎖綠春，沈沈鈴索悄無人。良時容易流年換，斜日徘徊顧景頻。曾逐遊絲橫礙路，生憐弱草上栖塵。恆河沙數量金粟，持向如來問夙因。

又

談笑麾戈駐夕曛，朱旗獵獵閃重雲。不知團雪憑誰主，先遣凌霜到此君。落實取材供翦刈，析薪佐爨許支分。淡濃半抹胭脂色，雕飾全輸錦繡紋。

又

篆香煙裊鴨爐温，伏枕黃昏深閉門。歸去王孫應有怨，思來公子又何言。差池燕羽空中影，解脫蟲絲吐後痕。莫讀蘭成枯樹賦，江潭凄愴那堪論。

又

蓬瀛久輟列仙班，時見烏朝數往還。銷寂潛虬敖嫩水，褵褷凍雀紇千山。流黃度曲塡金縷，搗素緘愁寄玉關。不是甘泉烽火近，有人心折大刀環。

又

弦柱初調錦瑟年，生桑又見海成田。也知一刻難賒夜，其奈群飛竟刺天。五百揀花人早罷，三千掃雪事虛傳。羽林散後宮車出，太乙門東急暮蟬。

又

蔆枝弱不耐風波，每唱清歌喚奈何。汲井轆轤牽玉虎，生街荆棘沒銅駝。陽春惠澤忘應久，皦日前盟負已多。夜夢鈞天張廣樂，五雲樓閣鬱嵯峨。

又

閒庭露濕候蟲鳴，世態炎凉話不平。別院掃妝簪白柰，新宮高宴錫朱櫻。群兒掇拾爭矜貴，息壤丁寧訂誓盟。桑下本無三宿戀，壺中仙歷自長生。

又

虬戶葳蕤永晝扃，上林朱果尙芳馨。誰吹暖律温寒谷，忽涌凉波接洞庭。瞻鹿民狂音不擇，翦鶉天醉問無靈。偶從凝碧池頭過，急管繁弦忍再聽。

郭曾炘

落葉詩四首和師鄭（選三）

徂年何事不堪悲，又見霜飈捲葉飛。汾水雁猶傳舊曲，津橋鵑已兆先幾。忽忽翠被寒誰念，寂寂烏朝景盡非。未必摧殘出天意，剝廬看取一陽微。

又

鐵圍山繞蒺藜多，啼鳥眞呼帝奈何。騷客愁心臨北渚，癡人噩夢説南柯。流紅溝水無消息，轉綠年光亦刹那。生小蔆枝原自弱，不堪前路盡風波。

又

金枝玉葉總飄零，撼樹何來鬼手馨。樳木無光輸爝火，楊花有恨逐流萍。風威似挾昆陽瓦，雨點疑攙蜀道鈴。借問蒼髥巖畔叟，故應未改舊時靑。

陳曾壽

落葉和聞賓門

瑟瑟西風獨閉關，平林一夕損霜顏。秋魂未冷冬青樹，畫筆空存淺絳山。楚澤芳心紛自警，燕台倦客幾時還。退之驚起汍瀾夜，飛轍青冥未許攀。

又

碧怨無情尚有情，哀蟬從此悟浮生。歸根轉綠非身待，托命題紅抵目成。曾見蔥蘢原不悔，相逢搖落亦堪驚。歸來背枕寒燈夢，猶誤巴山夜雨聲。

落葉二首用前詠落葉韻

天涯搖落本相關，漫借霜華發醉顏。酒罷幾番聞夜雨，妝成容易換寒山。抱殘碧樹蟬同盡，望斷平沙雁不還。多謝故人書遠憶，獅窩錦幛夢躋攀。

又

寄遠緘紅尚有情，矜秋愛晚似前生。任教溫室全靈壽，從此寒林屬李成。歲暮觀山人獨立，夜長敲戶夢頻驚。風軒掃盡秋何寄，佇待空枝偃雪聲。

曾習經

落葉四首

月過庭陰鵲踏枝，空階涼漏報簽遲。十年走馬荒山道，一曲哀蟬樂府詞。關塞秋心和夢碎，淮南新恨長年悲。飛花飛絮都含恨，猶及春風爛漫時。

又

落日三家烏桕村，度阡越陌枉相存。舊時歌舞飛鸞影，晚上簾櫳蛺蝶魂。祠宇拂雲涼似水，空山吹火不成溫。新霜最是無情思，山鬼牽羅夜打門。

又

搖落年年自寂寥，白頭書客坐深宵。寒燈隔雨秋成夢，白板支風月似潮。聖女祠荒鴛瓦墜，洞庭波落錦書遙。沉鱗羈羽都蕭瑟，歷歷星明墮竹梢。

又

回頭飄蕩復東西，不分天雲與井泥。漢寢舊餘青玉案，晉宮新舞白銅鞮。淒淒芳草聞啼鴂，兀兀叢祠似碧雞。西北高樓臨大道，斷煙殘照總淒迷。

黃濬

落葉四首

瘦馬凌競秋擁門，雷威至此事寧論。取材落實誰占驗，撓物搖風各怨恩。朽壤漸成常化化，杈枒中有不存存。渚山莫羨叢蘭茂，會向殘年嘆露根。

又

曾侍東皇覽綠章，花花微汝孰相當。暗巢昔許流鶯接，驚救今看穀鳥忙。隴首飛雲無限思，橫汾哀雁不成行。薊門九月繁砧後，盡共征人怨去鄉。

又

此身飄蕩逝何求，平遠詩愁總未休。若有人兮衣薜荔，悲哉秋也被梧楸。交期詎可論渝色，禪味行將悟打頭。目極江南眞似掃，清凉山下莫登樓。

又

長年何事不堪悲，坐盡寒燈獨夜時。槐國夢空虛著我，楓人容老始憐伊。一聯漫寫相思字，三徑還添養拙資。省識洞庭波欲靜，春風未恨返枝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