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狐子耳

文胡乐乎

　　狐狸曾经喜欢过一个妖精，一个变成人的妖精，这是在一个夜晚，有个人间女子坐在他家门外一夜时，狐狸忽然忆起的一桩旧事。

　　这个妖精是株菟丝子，就生长在狐狸修炼的洞府外。那里还有一株乔木，也不知哪一年，这株菟丝子突然攀附着乔木生长起来，还吸收了乔木几百年的精元，生长出了灵气。再过了几百年，她竟和乔木在同天修得人形。

　　这是株啰嗦的菟丝子。在狐狸，乔木，菟丝子有了灵气之后，他们之间已然能跨越种族交流。等他们有了交流，狐狸对这株从前不太起眼的菟丝子有了不一样的认识。

　　老乔木话少，或者他们从前交流得太多，他很少搭理菟丝子，于是，那株菟丝子就在某天转移了目标，叫住在洞府外溜达的狐狸:“嘿，狐狸，你抓住过萤火虫吗？”

　　狐狸礼貌地回她：“没有。”

　　那株菟丝子就有些失望了，“你能跑能跳也没有抓住过它们呀！它们太讨厌了，一到夏天就在这里围着我和老乔木转，有时候还要在我们身上趁趁......真是没有眼力啊。自从我们老乔木有了灵气之后，连鸟都不在他身上搭窝了，这些萤火虫竟敢来趁我们老乔木的便宜......”

　　狐狸和那株菟丝子第一次的交流，就开始并结束于菟丝子对萤火虫的数落中。狐狸对那些美丽的小飞虫没有任何成见，但却对这株啰嗦又锱铢必较的菟丝子起了好奇心。

　　狐狸比老乔木和菟丝子早了十年修成人形。老乔木让狐狸先下山看看，菟丝子却叫嚷着自己有感觉很快也能修得人形，要让狐狸等着她。狐狸很想看看菟丝子修成人形是什么样子，于是顺水推舟留了下来。

　　然而，在老乔木和菟丝子修得人形后，狐狸却与他们分别了十年之久。起因是狐狸想去长安城，老乔木和菟丝子要去洛阳城，于是他们约定各自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，十年后在洛阳城相见。

　　习惯了山中的漫长岁月，人世间的十年就如弹指一挥，转瞬即逝。虽然十年的光阴没有在三只妖精身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，但敏锐的狐狸却感觉到了菟丝子的改变。

　　菟丝子还是那只啰嗦的菟丝子，说起话来还是爱笑，只是不如山中的她，笑起来气壮山河，没心没肺。

　　而老乔木相对于菟丝子，反而变得更喜悦，让人看到就能感觉他的欢喜。这一切，都在狐狸见到那个叫作璃素的人类女子时有了答案。

　　璃素是老乔木在洛阳娶的妻子。菟丝子的忧伤，是原来山中岁月几百年，老乔木喜欢的不是她。

　　她也曾伤心，对老乔木发脾气，或者学失意的人类，喝酒浇愁…终究没有任何作用。她改变不了他的心意，也忘不了自己的感情。如是几年，她在某天突然如醍醐灌顶，豁然开朗，扔下酒壶，甩甩衣袖，自语道:“就这样，算了吧。”

　　想通的那天，她第一次清醒回家，在院子里遇见璃素，破天荒堆着笑脸，乖巧地叫了声“嫂子”，反而把璃素吓到，夜里不停追问老乔木菟丝子的境况。

　　老乔木纵然有千年道行，但心性淳厚，又或者他的细腻都给了一个人，无法再去发觉一只妖隐藏起来的心事。面对璃素的追问，他搔搔头，说道：“大变化吗？我没有很大感觉呀。”

　　狐狸不同。即便他洞穿了七八，菟丝子没有说起，他也没有问起。他想，以后换他陪在她身边，再假以时日，那只没心没肺的妖精总会回来吧。

　　可惜，那只没心没肺的妖精还没有回来，这只藏匿心事的菟丝子就惹出了大事。

　　狐狸知道，即便他们已经修得人形，骨子里那些本能的渴望还是存在的，像鸡肉之于他，像水之于菟丝子，关键不过是他们愿不愿意克制而已。

　　那个夏夜，半夜忽来暴雨。菟丝子终究没有压抑自己的渴望，趁着夜半无人，跑到雨中化出原身，尽情吸收天降甘霖。

　　那个夏夜的雨真大啊，在狐狸的记忆中，好像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雨的夏夜。雨大，雷声也大，轰隆隆的；雷声之前的闪电犹如一把大刀，劈开了黑漆漆的夜色，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。

　　提着灯笼，准备去书房关窗户的璃素，在闪电劈开夜色的那一瞬间，恰恰看到院子里一个只有一半人形的怪物，形如鬼魅。惊叫被卡在喉咙，还来不及叫出，可怜的璃素就被自己不经意间撞见的菟丝子真身吓死了。

　　璃素提着的灯笼掉在地上，燃成一个小小的火球，抓住了那只菟丝子的视线。

　　虽然人类的寿命不比他们妖，也就短短几十载，终究会先于他们故去，但是，这样的死于非命，始终让老乔木耿耿于怀。这十年间，他见过太多的人类在为自己亡于他人之手的亲人报仇平怨，璃素的死呢，他做不到杀菟丝子报仇，况且这件事情本身具有意外的成分，不能算作菟丝子全部的过错，可他是妖。妖总有妖解决问题的方法。

　　人类的世界囊括了各种各样的书籍，其中有一种书，它记录了上古以来修炼成人形的妖精的一些共性。可惜自古以来，真正识出妖的人类太少，能潜心研究妖精的人类更是凤毛麟角，于是，这样的书籍多被人类当作胡语怪谈，束之高阁。

　　老乔木偶然得到过一本这样的书，虽然书里讲的很多东西他暂时还没有遇见，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记录的可信性。

　　书里记录了一个故事，大概是讲据此几百年前，有只妖精与人相恋。妖精与人不对等的生命长度，注定了人类死去，妖精独活的结局。可是，那只妖精难以忍耐失去爱人的痛苦，强行将自己的精元给了死去的人，想要再给他续命。结果如妖精所愿，靠着她的精元，人又活了好几十年，可是妖精却因此失去道行，打回原形，成了山野间一个普通的生灵，再也无法修出人形。

　　作者在结语中写道：妖的精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，但妖要付出的，是自己“为人”的生命。

　　这本书，菟丝子看过，老乔木说他有办法救璃素时，菟丝子的脑里如闪电般浮现出了这个故事。

　　那个时候，她还问过老乔木如果将来璃素往生，他会不会耗尽自己的精元去换璃素。老乔木回答她：“人类有自己的生命轮回，我们妖妄自插手，也许于他们并不是好事。”

　　菟丝子不懂，老乔木明明说过不赞成妖插手人类的轮回，他用自己换璃素又算什么！

　　可是她改变不了老乔木的决定。几百年的山中相伴，她依附他为生。也许他看似是一个平和随性的妖精，其实他有着比谁都固执的心性。

　　可是，她怎么能让老乔木去死呢！失去千年道行，变成山野间再也不能修成人形的大树，也许某天被某个樵夫砍走，变作房梁，柴火……改变不了老乔木的决定，就阻止他的行动，这是菟丝子最后想到的办法。

　　她去求狐狸帮忙困住老乔木。她给狐狸讲了书里的故事，她说：“狐狸，妖要救人，付出的代价太大了，可是，我才是造成果的因，就算要妖去救人，也应该是我去对吗？”

　　对吗？狐狸不知道对不对。他突然想起他们三个决定下山的那年，他想去长安城，老乔木想去洛阳城，他多么希望菟丝子跟他去长安，可是她没有对去长安或者去洛阳说过一句话，就理所当然地跟着老乔木去了洛阳。敏锐如他，那时候就看出了菟丝子对老乔木的感情。老乔木在哪，她就在哪，无需选择。如今，就算狐狸说不对，她就不会为老乔木去死了吗！

　　狐狸拒绝不了，只能帮她困住老乔木。那一晚，老乔木被狐狸用妖术困住，昏睡不醒；菟丝子在用自己的命换璃素的命；狐狸独自坐在老乔木家大门外，他想：如果现在门后有个人该多好，那个人也不需要说话，就这样陪他坐着，让这咫尺方圆不要那么空，空得好像永远也填不满似的。

　　很多年很多年以后，有个人类姑娘也似狐狸这晚一样坐在他家门外，那时候，狐狸突然想起这夜的自己，也就悄悄在门后坐了一夜。

　　天快亮的时候，狐狸推开大门走进房去。璃素还没有醒来，但狐狸听到了她沉稳的呼吸声。菟丝子不在，狐狸在房间里找到一株断了根的菟丝子。对植物妖而言，断根如断命。

　　璃素醒来后对那晚的事情没了记忆，甚至忘记了菟丝子的存在。老乔木虽然没有见到断根的菟丝子，但他对一切心知肚明。这一切，明明算不得谁的错，可是他的心里，难以控制的对狐狸存了芥蒂。是狐狸害死了菟丝子吗，他知道不是，可是狐狸默许了菟丝子的死。

　　狐狸的心里，大概也存了一些芥蒂吧，没过多久，他就向老乔木辞别，老乔木没有挽留，只说道：“山中岁月，终身难忘；人间漫长，各自珍重。”

　　狐狸懂老乔木言下不再相见的意思，走的时候他也不奇怪老乔木没有相送，倒是璃素将他送到城外，并且送了他一本书。

　　“子耳，我以后不啰嗦了，你要保重。”

　　狐狸笑道：“你一直都不啰嗦啊，啰嗦的是那只……呵…呵呵…”狐狸没有说下去，挥了挥手，走向远方。

　　璃素一直站在那里，狐狸的背影慢慢模糊在她的视线里，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来砸在衣襟上，她轻声自语道：“谢谢你，狐狸。”

　　璃素送给狐狸的是菟丝子多年的笔记，里面记录了菟丝子多年来对怪谈的研究，以及她总结设想的妖能够实现的某些事情。

　　怪谈里讲过一只妖想变成人的故事，她执念太深，以致最后犯下人命，并强行损毁人的灵魂，惊动鬼界，被鬼差打得形神具灭。

　　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强取豪夺总要付出代价。

　　菟丝子在记录里写的是：草木、走兽、飞禽千年修行修得人形，也就只是得到人形，其实并没有成为人，要想成为人，除非有人愿意将他的灵魂易位于妖。妖得到人的躯壳成为人，人却无法驾驭妖体。这场交易，妖成为人，补替了人在人界的位置，人的灵魂无处可去，会慢慢化为荒芜，直至消散。这是场不对等的交易，远古至今，有记录的也只有一个人与妖做了交易的例子，但是这场交易，仅仅维系了一天。

　　那夜，菟丝子因为灵力太浅，只召回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灵魂，纵她想拼掉性命救回璃素，终归有心无力。璃素刚死去时，灵魂曾徘徊在宅子里，对于老乔木、菟丝子和狐狸的身份她大概也了解到了，说到底，她的死只是意外，不能算作菟丝子的错，特别是当她看见菟丝子如此耗费灵力救她，心里早前存有的些许怨怒也烟消云散。她劝菟丝子算了吧，救不回来她就算了，菟丝子却做不到，因为她知道，如果救不回璃素，老乔木一定会再牺牲自己救她。

　　璃素不想菟丝子死，更不想老乔木死，可是，如果今夜她没有活过来，老乔木一定会走这条路。她已经见到菟丝子的付出，也听菟丝子讲了老乔木救她会付出的代价，她怎么做得到再让老乔木来冒险，来送命！

　　可是这晚的局面，已经注定菟丝子的失败，以及老乔木将要踏上的结局。

　　在那时，菟丝子的脑里突然想起那个妖变人的故事，她在心里挣扎了很久，艰难地开口：“我有办法……”

　　人将躯体易给妖后，人的记忆并不会立即消失，他甚至还有可以反悔的机会，只要那只妖愿意。菟丝子一直都在等璃素回来找她，说她后悔了，她觉得自己还是会把这个“人”的身份还给她，可是，璃素一直没有回来。她去了哪里，会是怎样的结局，菟丝子并不知道，她想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。璃素将人的身份易给菟丝子，她又无法成为妖，只能变作没有归属的荒魂，直至消散，菟丝子呢，失去妖的身份，也就意味着失去妖百年千年的寿命，她将会老会死，几十年后走入轮回道，喝过孟婆汤，将这前尘旧事都忘记，甚至忘记自己曾为妖身，是山中一株啰嗦但快乐的菟丝子。

　　胡乐乎，美文日赏脑洞故事专栏作者。姓x名x，字寻常号江湖，xx人士。个人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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